马纪朝
晚上11点多，李明刚把乘客送到高铁锦州南站，就发现自己的轿车动不了了。车的前后左右，一下子围上来十多辆出租车，李明的车，被围在了中间，随后，他被锦州市出租车管理处罚款3万元。
即便已经时过四年，曾经只当过一个晚上滴滴司机的李明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这一幕。四年之后，网约车在锦州已难觅其踪。
逃不过的罚款和办不到的证
李明是中国石油锦州石化公司的一名普通职工。2015年7月3日晚上，刚刚成为滴滴司机的李明下班之后接到了第一单活儿。当天晚上10点多，他又接到了第二单，软件显示，这是一个30多元的“大单”，当乘客在锦州南站支付完毕下车后，10多辆出租车将李明的轿车团团围住，双方陷入对峙状态。锦州市出租车管理处的3名工作人员随后赶到现场，以李明无道路运输证却从事出租车营运为由，给予其罚款3万元的行政处罚。
几乎与李明同时被罚款的，还有其他几名“滴滴”司机，其中一名是李明的同事宋师傅，经历几乎一模一样。
几年中，李明、宋师傅等人甚至一直怀疑当晚拉到的那两名乘客的真实身份，觉得他们有可能被“钓鱼执法”。
锦州市政府曾于2015年7月6日发布通告称，为维护当地出租汽车运输市场秩序，保障合法经营者的权益，市政府决定严禁私家车利用“滴滴”打车软件从事非法营运活动。无道路运输经营许可证及道路运输证，并以盈利为目的，利用手机软件进行约租车服务的私家车，均属非法经营的“黑车”。已参与“滴滴快车”、“滴滴专车”营运的私家车及其他无合法证件的车辆，应立即注销相关信息，停止营运。
一份来自某网约车平台的数据资料显示，仅2017年1月至10月间，锦州市有104辆网约车被查扣，其中，仅2017年2月一个月内，锦州市就有27辆网约车被查扣。每次被查，就意味着网约车司机将不得不面临数万元的行政处罚。
锦州市交通局一名要求匿名的工作人员说，在锦州，要想成为一名网约车司机，必须同时拥有两个证件，一个是车主本人必须取得《网络预约出租汽车驾驶员从业资格证》；另一个是，网约车主驾驶的车辆必须获得《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下称“运营证”），将车辆性质变更为运营车辆。
上述工作人员说，锦州的网约车并不针对个人车主开放，而是只面向从事网约车经营的平台公司。
锦州市政府官网显示，2017年6月8日，锦州市政府办公厅曾专门下发《锦州市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实施细则》（下称“细则”）。该细则特别指出，除网约车平台公司自有车辆外，其他自然人如果想从事网约车运营，需要首先与取得资质的网约车平台公司签订入网营运意向书。
但令人遗憾的是，据前述锦州交通局工作人员透露，整个锦州市至今没有一家平台公司获得《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许可证》。
车辆要想获得“运营证”，手续分为两步：第一步，锦州市审批局负责对申请从事网约车经营的平台公司受理和发放《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许可证》；第二步，经营者取得经营许可后，由锦州市交通运输保障中心给平台公司所属车辆或挂靠车辆配发运营证。
第一财经1℃记者查询后发现，锦州市打算从事网约车业务的公司，达10多家。这些公司，大部分成立于2016年前后。有的公司，为了方便开展业务，直接将门店名称改为了“网约车俱乐部”、“网约车服务中心”等，但1℃记者发现，锦州市内的多家“网约车服务中心”、“网约车俱乐部”目前都已经关停或者转行。
“我们手里有（网约车）平台，但政府一直没批许可证，我们也跟政府沟通过，但没啥结果。”在兴大都小区门口的一家租车店内，经理刘先生告诉1℃记者，滴滴刚进入锦州后不久，他们就专门注册了一家公司准备开展网约车业务，为此，还专门招募了新员工，租用了新场地，但因为迟迟无法取得运营必需的《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许可证》，公司未能开展一单网约车业务。
锦州另一家网约车公司的经理马先生也介绍说：“跟网约车平台的代理合同早就签了，但（网约车）整不了，现在也没有信儿，政府也不给你发证。”
“发证”到底是卡在哪里？
锦州市政协委员孙军一直关注锦州网约车发展，此前曾先后多次提交关于锦州市开展网约车业务的提案。2019年7月7日，锦州市交通局等部门对上述提案做出了答复。
锦州市交通局在回复中称，“只要（锦州）市审批局为拟开展网约车业务的平台公司颁发《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许可证》，锦州市交通局将从行业管理的角度积极协调市交通运输保障中心按照《实施细则》的规定，对于符合条件的申请人，发放《车辆登记变更证明》，申请人持《车辆登记变更证明》及相关材料，到公安交通管理部门将车辆使用性质变更为‘预约出租客运’，待办理完成变更手续后，将在10个工作日审核期限内配发《网络预约出租汽车运输证》。”
一方坚持“网约车属特许经营事项，要由政府审批”，另一方则坚持，必须有《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许可证》才能配发运营证，最终，在两方的“坚持”中，没有一家公司获得经营许可证，也没有一辆网约车获得营运证，更没有一个人取得合法的网约车司机身份。但到底问题的症结在哪里，似乎成为一个“看得见却摸不着”的真问题。
出租车的奶酪
一家网约车平台公司的工作人员透露，眼瞅着周围城市的网约车业务发展如火如荼，他们曾先后十多次拜访当地政府，但至今仍无一家合作公司能在锦州开展网约车业务。
锦州市为何一直下不了决心给网约车放行？从1℃记者在当地调查的情况来看，个中核心原因是各方担心网约车冲击传统出租车行业的利益和稳定。
“锦州这个地方（网约车无法开展），也有一些特殊情况，过去的巡游（出租）车，都是掏高价买的，有掏60万、50万元买的，完了我钱没挣回来（你就要放开网约车），心里就不平衡了。”锦州市交通局上述要求匿名的工作人员向1℃记者介绍。他口中的60万、50万，指的是锦州市的出租汽车经营权转让费。
按照规定，锦州市的出租车如果想上路，需要同时办理三证：出租车司机本人要办理出租车司机从业资格证；车辆要办理出租汽车运输证，车辆在8年后报废时，再重新办理；除了上述两证，锦州的出租车要想上路，还要取得出租汽车经营权。
所谓“出租车经营权”，是政府为了控制和调配出租车数量，向经营者颁发的一种从事出租车行业经营活动的权利。在锦州，初期的出租车经营权取得主体为经营者本人，且无有效期限限制。
当地出租车司机赵军是最早取得锦州市出租车经营权的经营者之一。他回忆说，1990年前后，他在缴纳了1000多元的办理费用后，成功取得了出租车经营权。此后，由于出租车经营权数量有限，锦州市的出租车经营权转让费水涨船高，2007年前后，涨到了10万元，到2014年前后，更是飙涨到63万元。
一批有眼光的出租车师傅，靠炒出租车经营权赚到了钱。
但赵军说，从2014年开始，锦州的出租车经营权转让费就开始不断下降，现在的行情是，连手续带车，转让费在32万到38万元之间。
至于下降的原因，赵军认为有两点，一是锦州经济不好，但当地的出租车数量却越来越多；另一个是网约车的冲击，大家都担心，虽然现在锦州没啥网约车，但会不会某一天大街上突然到处都是网约车，那出租车经营权就更不值钱了。
锦州市审批局在上述回复中披露，目前整个锦州市共有3906辆巡游（出租）车，这些车辆大多数达不到网约车的技术要求，不具备从事网约车经营的资格。
眼瞅着当年高价买的出租车经营权要砸在手里，一些出租车主不干了。赵军说，为了应对网约车，当地自发形成了好几个民间车队，一发现网约车的踪迹，有的出租车司机甚至连活儿都不干了，开车就跑去堵了。该说法得到了多位出租车司机的证实。
等待解决办法
锦州市的网约车市场至今未看到松动的迹象。
一则来自锦州市政府网的信息称，为保持客运市场秩序稳定，维护广大出租汽车从业者的合法权益，锦州市交通局先后于2015年6月29日、2015年7月6日两次约谈“滴滴打车”公司沈阳负责人，要求“滴滴打车”公司在关闭锦州“滴滴快车”审核平台基础上，立即向“滴滴打车”总部汇报，关闭锦州注册端口，停止在锦州地区的所有宣传和推广活动；并同时通知已经注册的近200辆私家车，停止接单营运，否则依法进行处罚。已经注册成功的要进行卸载。
“没有平台公司，也没有合法的网约车。在锦州，你跑网约车，就是没手续的‘黑车’。”上述锦州市交通局工作人员说，他的一个战友，在将出租车连带经营权以40多万元的价格出售后，想干网约车却不敢干，怕逮住了被罚。“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我也只能建议他再等等看”。
某网约车平台公司提供的一份数据显示，从2018年6月到2019年7月，整个锦州市每天均有1000单左右的订单呼叫量，但这些订单的需求满足率，却每天都在不断下降，从2018年的3.98%，一路下降到2019年7月的0.75%。
这意味着，以日均1000单计算，整个锦州每天的网约车需求满足率，只有7.5辆，即便如此，这些网约车主仍然提心吊胆，因为，他们是“黑车”。
“最后总要有一个解决的办法，毕竟，（互联网）是趋势。”上述工作人员说，锦州的网约车推进慢，牵涉到各方面的利益。对于出租车与网约车的矛盾，“如果是一些经济实力比较雄厚的城市，政府可以把出租车经营权从车主手中回购回来，或者给予适当的补贴，但锦州的财政不可能拿出这笔钱。”
曾经满怀期望的刘先生则认为不可偏废：“现在一个竞争性的市场，无论是网约车，还是出租车，这些都应该是客户自由选择的方式。”在他看来，巡游出租车与网约车本来就是两种不同的出行方式，满足的也是不同用户的需求，不应该一禁了之。
面对纷乱如麻的锦州网约车乱象，河南财经政法大学教授史璞说，表面看起来，是出租车经营权转让费的尾大不掉制约了锦州网约车的发展，但更深层的原因，可能是背后的利益群体，正在从当年的出租车运营的食利者，变成无路可退的接盘者，最终不得不通过排挤网约车、共享单车等新的经济形态，去守住盈利空间越来越有限的夕阳产业。
2019年7月23日，1℃记者分别在锦州南站、锦州火车站等多地打开多款网约车软件呼叫网约车，10秒钟、1分钟、3分钟、5分钟……直到软件停止派单，记者也未能叫到一辆网约车。
（应被访者要求，文中司机均为化名）
